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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金叙事长诗《女娲之肠》第十二章:非同寻常的悲喜剧-乌有之乡-亚博app客户

老金 2021-11-28 来源:乌有之乡

  

第十二章  非同寻常的悲喜剧

 

 

        

我拒绝采用柳黪建议的写作内容和写作模式。

我对他的思维早已厌倦,但柳黪的态度丝毫没有改变,

仿佛这一切的一切,都在他的预料之中。

他只说你累了,需要休息,

好好睡一觉,几天几夜都不怕;不要老绷着,

绷得太紧反而不好。说罢飞身而去,消失在苍茫夜空。

    

我看见他的身影宛如黑龙,飘渺无踪。他起身飞时,

我又发现说他是龙并不准确,他只有龙头龙身没有龙尾。

我忽然极度恐惧,想起了秃尾巴小黑龙的传说。

他莫不是趁上山下乡之机,

回到了他的老家,恢复了他的神性?

我下意识地回了回头,想再辨别一下他留下的身影。

    

不料,根本没有什么黑影,而是一绺白色闪亮。

不,不是什么闪亮,是纯粹的白色。这一点我能分辨清楚。

乍看如雪,细看却似奶乳,像游蛇一样向我游过来。

待我有所感觉之时,白色已经爬上我的腿脚,

恐惧从头顶盘旋而下,我分明看见尾巴酷似一柄硕大蒲扇。

    

我明白了几千年前是我和柳黪在兴安岭下大江边发生激战,

他强行夺走了我的白龙江,而后把白龙江变成黑龙江。

这样说或许不对,我记得甘肃还有一条白龙江,

或许那里是我的家。唉,我糊涂了?

说不清黑龙江与白龙江到底什么关系?

就像说不清楚我和柳黪到底是什么关系?

 

或许,柳黪与我是正身和影子的关系?

但这样猜测还是让我糊涂,既然他是正身我是影子,

但白色怎么会成为黑色的影子呢?

或许我是正身,他是影子,

但也不可能,正身怎么会听影子的话呢?

正身的思想和行为,怎么可能让一个影子来指挥呢?

    

我猜测,一准是这个世界病了?一准是这个宇宙病了?

一准是这世界被谁颠倒了?一准是这宇宙被谁颠倒了?

一准是那场天翻地覆从此东西两处的激战,

改变了我和柳黪的关系!

一准是从那时候起这个世界就颠倒了黑白。

我后悔了,后悔为什么要跟柳黪发动冲突,

让两个人,不,两个神的分裂改变地球甚至改变宇宙!

 

但我为什么要后悔?我只不过记不清我和柳黪的关系,

我只不过记不得了我和柳黪究竟在何时何地分了手,

只不过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又为何与柳黪合二而一罢了。

我忽然有所怨有所恨,怨恨不知道究竟是谁,

不经过我的同意,就把我化作了人!

这个世界,就数人最复杂,

复杂得让你讲不了理。无论做啥事,

都是东说东有理,西说西有理,就他妈的我说没有理。

既然我做啥都没有理,我他妈的干嘛要变成人呀?

闹得我现在这样纠结,这样难受,说不清自己从哪里来,

说不清这个世界的许多关系,说不清这世界的许多道理!

 

忽然天空落下雨滴,劈里啪啦,雨点儿宛如一枚枚铜钱。

啊?难道是柳黪哭了?难道是攀上高山的灵魂哭了?

你们哭啥呀?我只不过诉说人世间的苦楚,

和你们有啥关系?你们已脱离苦海,

永远不会再被海啸吞没。你们已经飞上了灿烂银河,

永远逍遥自在,没有谁知道你们的生活到底有多么美妙!

 

冬日清晨,整个原野完全变成冰清玉洁的世界。

茫茫的大雪,收藏了喧嚣与火热、激情与力量,

让世界变得格外清冷与静默。

人有人的想法,大雪自有大雪的想法,

人喜欢追求热闹,大雪希冀春夏秋冬循环往复。

 

吃罢午饭,柳黪顾不得收拾,忙不迭往面粉厂跑;

清早下夜班,新党支部书记通知他下午开会,

道路上净是水洼,柳黪不得不跳着脚走,

边走边想,郭肇华又惹了什么事?

让书记一来就组织人马帮助他认识问题?

帮助落后青年一道进步,是兵团留下来的好传统,

柳黪希冀这种好传统能在全国发扬光大永不丢弃。

    

第一次是进厂当年八月初,临近下班,团支部书记二棉袄,

把他叫出装卸班说,希望你能与郭肇华开展一帮一一对红。

柳黪从没这样帮助过别人,就说我怕我不一定行。

二棉袄说:革命青年,不光要自己进步,

还要帮助落后青年一道进步。

你刚入团,这也是对你的锤炼。

 

党号召学哲学,柳黪用一分为二分析郭肇华,

从表面上看,郭肇华什么事都不积极,深入分析,

其实也不尽然,柳黪把郭肇华分解成两个人,

一个是要求上进的郭肇华,他有优点,

但旁人没注意。另一个是消极落后的郭肇华,

不知何故人人擦亮眼睛看他的缺点。要正确看人,

就必须全面地看人,就必须一分为二地看人。

 

第二天,柳黪就验证了自己的分析,

运粮车刚在麦库前停好,大雨点就噼里啪啦掉下来,

有人往屋里跑,但班长和柳黪没跑,

郭肇华也没跑,站在那里说:班长,你发肩,

我和柳黪俩人扛,不能让大雨把麦子浇了。

 

晚上开班务会,大家随意坐,炕上地下坐成一大片,

郭肇华倚在墙角里,瘪瘪塌塌,像没装满的麻袋。

大家和班长比思想,诚恳进行批评和自我批评,

没人提郭肇华,麻袋似乎又被人掏了两把。

柳黪坐在长板凳上,胸脯往外鼓,

鼓着鼓着,张开嘴巴:

我们应该向郭肇华学习。

 

有人立刻把眼光甩向了他,宛若一根白钉子。

柳黪不慌不忙,认真阐述他的观点:

大雨来了,他没有避雨, 

主动提出让班长发肩,他来扛麻袋。

这种把国家财产放在第一位的思想应该得到肯定;

这种不怕苦不怕累的精神应该受到表扬。他慢慢地环视,

发现贴在墙角上的那个黑眼眶里,闪烁出晶莹的泪花。

 

第二次是当年冬月,严玉桂给郭肇华办了学习班。

那年战争气氛紧张,面粉厂隔不几天就拉练一次。

郭肇华不积极参加,还和二棉袄闹意见。

备战不是二棉袄心血来潮, 

那是党的号召,防备社会帝国主义侵略,

这不是一般喜好问题,当然也不能说不拉练就是反革命,

要那样抓起来就是了,用不着费劲儿办学习班帮助他。

 

看上去两人很像一种缘分,实际上就是一种偶然。

严玉桂找他,他说自从当上化验员,很少接触郭肇华。

严玉桂说你两个原本是一帮一一对红,你了解他,

何况你是团员,有责任帮助落后青年不是?

柳黪了解郭肇华,认定自我意识作怪,

凡事符合我心思就做,否则你说啥也不做,

这是集体主义时代,凡事都要讲究团结奋斗向前,

怎么能耍个人主义呢?怎么能让组织围绕个人来转呢?

 

这里面有世界观问题,这不是抡大棒子,

一个人,怎样看待自己,怎样看待别人,

怎样看待集体,怎样看待这个世界,

这不是世界观又是什么?

世界观就是观察问题的视角和立场,

不要一说世界观就认为问题严重,没那个事!

柳黪怎么想就怎么说,批评郭肇华你这是个人主义作怪。

你要是想通了,你就能很好地处理这个问题。

操作起来很简单,就是要把集体放在个人前面。

 

柳黪扳着手指头,数落了好几件事,

说要是社会帝国主义侵略我们伟大祖国,

我认为郭肇华肯定会扛起枪打敌人,

只不过他没把问题想那么大。

不过有些事该往大了想就得往大了想,

郭肇华不吱声,严玉桂吱声了,事情就这个样,

你把它想清楚了,事情就简单了,就不矛盾了,

就自然而然了。

 

这一回面粉厂又以组织名义帮助郭肇华真可谓仁至义尽。

对一个同志这样关心,这样诚心诚意,以后还会有吗?

不过这回没叫学习班而称帮助会。

人间真怪,总能想出新词对付新情况。

你注意看,往后新词多着呢,就怕你记不住。

但我要告诉你,不要以为一办什么学习班就是要整人,

其实都是为一个人好,往后你想让组织办学习班都不可能了,

而且想了又能咋样?自己事忙不过来,谁有闲心管你的事!

 

新官上任三把火,

新来的党支部书记一把火没烧,郭肇华就给他上了一课。

和郭肇华打架的是哈尔滨知识青年,名叫刘耀武。

刘耀武长得很壮实,每晚洗完澡站在炕头练健美。

先前刘耀武在服务社卖肉,他割肉割得准,

你要多少,他一刀下去准能割多少。

他说一不二,谁不服和谁吵。

那儿是个窗口,服务社怕他惹事,

向后勤处打个报告,调他到酒坊烧酒。

他不吃亏,卖肉不能吃肉,烧酒却能喝酒,

每天都能喝上一杯最浓烈最香醇的北大荒白酒。

 

酒流上的酒不敢多喝,喝多了不是上头就是壮胆。

刘耀武喝酒从不上头,而是壮胆,谁不服抄起铁锨拍谁。

半夜,下了中班,刘耀武趿拉着拖鞋跑进食堂。

别人站在窗口外面等候炊事员盛菜,

可他不,他进屋自己盛。

菜还没炒好,他拿起锅铲就盛了一盘菜。

女炊事员制止他:这样不好吧?要是都这样食堂咋办?

你猜他怎么回答:我盛我的菜,管不着你咋办不咋办?

 

女炊事员气得直瞪眼,喊:出去!

他一听立即把人眼瞪成牛眼;

上面瞪眼,下面甩脚片。

他这是要踢人呀,炊事员害怕了,一扭屁股闪到一边。

炊事员怕他,锅灶不怕他,面对大脚片岿然不动。

大脚片踢在锅灶上,踢掉一个角。炉灶没敢吱声。

 

既然炉灶不吱声,你就算了吧?他不,他抱着大脚片骂:

我操你妈。大家低头看,大脚趾甲踢没了。

锅灶是个硬汉子,郭肇华就把硬汉子形象刻在心里。

他要做一回硬汉,和刘耀武较量。

机会来了。

 

刘耀武展示胸肌,一侧腿踩到郭肇华缎子面被窝。

刺溜,人滑下炕沿,一只脚伸进煤槽,白脚丫变成黑脚丫。

刘耀武气得呀呀叫唤,一脚踢飞郭肇华的缎子被。

郭肇华受不了,蹿到门后抄起榆木扁担,

往地上一墩,朝刘耀武吼:别人怕你,我不怕你。

过来,打!

 

刘耀武看一眼乌黑扁担,头上有个小铁钩,甩呀甩,

朝他忽悠。刘耀武吓了一跳。不过他很快镇静下来,

说你到外面等着,我穿上鞋,

咱俩到外面比试,别碰坏哥们东西。

郭肇华爱看武侠小说,今天想做展昭展雄飞。

侠士岂能做苟且之事,雄赳赳地说好,我在外面等你。

他想象正义一定能战胜邪恶,拖着扁担,扭动屁股,出去了。

扁担钩有意无意勾了一下门槛,差点儿把他带个跟头。

 

郭肇华一准不知道宋襄公的故事,否则他就不会这么愚蠢了。

刘耀武穿好鞋,满屋踅摸,最后从箱包找出一条黑铁链。

他趴着南窗偷看,发现郭肇华站在院子里虎视眈眈,

骂了一声傻瓜蛋,就跑向北窗,纵身跃出。

他顺着墙根儿溜,宛如一只壁虎。

刘耀武一甩铁链,缠住郭肇华右脚踝,往上一提,

郭肇华右腿一个大劈叉,就势倒地。刘耀武踏上一只脚问:

服不服?

 

帮助会开完了,

柳黪有些不满,觉得少了点儿东西,

却又说不清楚到底少了些什么。

大伙儿个个和颜悦色,他的发言也没有上一次激烈。

刘耀武承认了错误,郭肇华表示不服,

虎起一双眼睛,宛如两只深不见底的黑洞。

 

高考恢复了,消息来得特别突然,让柳黪不大敢相信。

面粉厂知青争先恐后报考,一场初试刷下十几人,

再一场复试,就把剩余的全部淘汰。

谁知道柳黪的邻居不声不响,

出其不意考上哈尔滨师范学院。

门槛被人踢破,热热闹闹一整天。

有人羡慕:祝贺你老兄,考回家了!

柳黪猛然吃了一惊:什么?高考回家?

 

这一天是一九七八年五月九日,

距高考报名结束只有一天,

他报了名,参加高考。

行走路上,偌大世界,仿佛镶了一块沉香色玻璃,

色彩油黄,人影飘渺,太阳宛如白玉盘。

他信心满满,剪下一节旧裤腿,

缝了个布口袋,装上课本,往裤腰上一系,丢当上班。

他得抓紧复习,哪怕瞜一遍也好,起码脑子里有印象。

 

面粉厂十八名青年参加初试,

只有四个人进入复试。

复试考场,设在总场中学,

学校东面一道漫岗,满是柞树林,树干布满虬龙般裂痕,

仿佛穿了一身铠甲。树林里一座坟冢,

墓前一块石碑,镌刻周树众烈士之墓七个大字。

 

每年清明,

柳黪都来扫墓,献上一束鲜花。昨天他又来了,浑身颤栗:

我的战友,倘若我离开了这里,谁来祭奠你?

清风徐来,树叶哗哗响,他听见低语,

就问:是你们说话吗?可以陪伴周树众?

话音未落仿佛蘸了一层绿蜡的树叶不停翻转。

柳黪平静了,背靠坚硬的柞树说给我力量吧。

 

考场窗下或蹲或坐一溜考生,

手里攥着书本,嘴巴唧唧咕咕,焦虑在他们灰色脸颊上闪现。

这场考试对他们来说太重要了,承载的不仅是上学,

或许还有回家的念想。相比之下,柳黪显得轻松,

与金赪峰、张凤鸣在考场外闲庭信步。

柳黪说:临阵磨枪不快也光,说的不是现在,

而是昨天。这个时候还背书,不背糊涂了才叫怪呢。

 

张凤鸣塌着腰,背着手,缓慢迈动两条长腿说,

这时候最需要放松,放松了或许效果会更好。

近视镜滑落鼻尖,脸上净是圆圈儿。

张凤鸣为人厚道,

柳黪至今还记得那件往事,让人啼笑皆非。

星期天,张凤鸣蹲在炕上缝花被。

被面上大红牡丹一朵挨一朵,把脸都映红了。

忽然张凤鸣惊叫:针上哪儿去啦?柳黪坐在对面炕上说:

咋的啦?这么大惊小怪,你缝你的被,针应该在你手上啊?

张凤鸣的嘴巴哆嗦了:不是的,不是的,我用嘴巴叼针,

被角折好了,针却不见了。

 

金赪峰大大咧咧,厚嘴唇一张:莫非咽肚里啦?

张凤鸣的圆脸刷地变成紫茄子,几颗青春痘,暗得像黑海豆。

柳黪说,别听他瞎说,自己先找找,用手拍拍花被,

针就会跳出来。说罢光着脚丫,

跳上对面炕,踩了大花被一个黑脚印。

抡着胳膊拍花被,扔不见针跳出来,金赪峰说,

坏了,指定咽肚了。张凤鸣的喉咙立刻骨碌碌地响。

 

柳黪说,别听他扯犊子,他吓唬你;真要是吞肚里,

你会没感觉?张凤鸣说我觉得肚子扎得慌。

柳黪不理他,掀开炕席找。

忽然惊叫起来:看看,找到了吧!

这根针有点儿弯,柳黪一碰闪出一道白光,

就诈唬:快来看呀,这针还朝我叽咕眼呢!

 

金赪峰在一旁嘻嘻地笑,骂一句:

妈了个巴子,还敢捉弄俺张凤鸣,谁把它撅了。

李金站在一旁,逮到了说话机会,

好,那就由你来撅吧!

金赪峰眯起长眼睛,朝着李金做了个鬼脸,

我才不上你的当呢,扎了我的手指头,你疼啊?

大家又喊又叫,只有张凤鸣一个劲儿嘿嘿……

 

考试结束,金赪峰立即请假回家,等到回来之时,

额头皱纹舒展,厚嘴唇,长眼睛,造型酷似非洲木雕人物,

充满宗教色彩。金赪峰第一个接到了入学通知书,

看着,看着,忽然一声长叹:哎,真无上学之命。

这怎么说?父亲平反了,当初少年如今长成铮铮铁汉,

而那座大山却突然消失了。历史和我们开这种玩笑,

是不是太大了一点儿?柳黪一时想不出答案,就说:

路已经走过来了,所有一切早就无所谓,还忌惮什么?

走,先上我家啃苞米去。

金赪峰眼一亮:对,啃苞米去!

张凤鸣瘪了瘪嘴,梗了梗脖颈:我也去。

 

只过一天,张凤鸣也接到了通知书,

没有叹息,没有兴奋,录取完全在意料之中。

这一回,他没有再去柳黪家啃苞米,

却拿着通知书跑进女朋友家。

忽悠忽悠,女朋友家来了许多人。

里屋挤满了,人就站在外屋地上说话。

 

女朋友很兴奋,眼睛亮亮的。

祝贺的人群逐渐散去,张凤鸣的笑脸变得严肃起来,

板着黑脸蛋儿对女朋友说:翠花,咱们登记去。

翠花一下子愣了,她还没有考虑这个问题,

张凤鸣一丝不苟,这可不行,我这么走了你放心?

就算你可以放心,咱爸咱妈呢,他们可以放心吗?

俺张凤鸣不是陈世美,要让你们彻底放心才能走!

 

翠花他爸听了,

靠在炕墙上的脊梁杆就挺直了,

谁说我和你妈不放心?

咱们贫下中农就是有这个自信,

咱们教育出来的知识青年会那么混账吗?

就是有个别混账的,也代表不了咱毛泽东时代的青年。

甭听作家胡说八道,让他们一写,除了他是好人,

别人都是他妈的王八蛋。没那么邪乎,甭想污蔑咱贫下中农,

也甭想变着方的污蔑咱们贫下中农教育出来的知识青年!

 

张凤鸣猛然听了未来老丈人的一席话,

不料还有些尴尬,忙说:爸,话不能这么说,

人家作家写小说讲究虚构,不是真事。

如果现实当中有,那也纯属巧合。

再说了,什么事还不许打个预防针吗?

翠花他爸听张凤鸣这么说,就咧嘴笑,嘿嘿,

你还当真了。

 

张凤鸣上学那天,柳黪与金赪峰相送。张凤鸣表情沉重,

登上大巴,坐在椅子上半仰脸,两眼直勾勾朝西面看。

柳黪奇怪,也朝西看,一片红瓦房,一片蓝天,

白云飘飘,没有什么特殊情况。

汽车启动,张凤鸣打开车窗挥舞手臂,

柳黪听不清说话,却看见两行热泪。八年友谊,

就此各奔东西吗?紧追两步喊别难过,我们还会再见!

 

比之张凤鸣金赪峰,柳黪的上学之路颇显周折。

他最后收到录取通知书,学校是青鸟教育学院。

兴奋而又特别沮丧,他很想上黑大,

分数超过,却未录取,

老会计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:

考上了还不满意?知道啥叫知足不?

 

罗睺一直自称老贫农,却不比知青大几岁,

对新名词极为敏感,却不理会标准大讨论,认为不必讨论,

马克思主义是被实践证明了的真理,

同样,毛泽东思想也是被实践证明了的真理,

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没被实践证明的理论可以替代吗?

 

罗睺年龄并不大,经验丰富,至少经历满洲国,

就有了新与旧的对比。孩提时,看不懂小鬼子的鬼把戏,

却能看懂父亲的眼睛:父亲一看见小鬼子,就恨得咬牙切齿。

何况家里见天喝大碴子粥吃咸菜,哪像现在天天吃馒头。

小时候净穿破衣裳,爬树扯破了衣服,

没少挨父亲的硬巴掌。现在好了,不穿补丁衣服了,

还让知青到大城市买时髦衣服,弄得待哪儿不敢往哪儿靠。

 

罗睺不关心度量衡的事,却对仙起来的问题十分关注。

那年有个人到天津工厂视察,絮絮叨叨,说了很多话,

大家不在意,忽然说让一部分人先浮起来。

这句话并非遥远的预言,

过去几十年他一直思考这个问题,

一直希望解决这个问题,现在机会终于来了。

他说的这句话让在场的许多人震惊,不啻一颗原子弹。

 

然而,这句话在遥远的蜿蜒河畔却没有引起强烈反响。

要说为什么,这里的人民不敏感,甚至略显迟钝,

无论什么事情都是比别处慢半拍,

就像人民日报,总是比大城市迟到一天。

迟到的人民日报把这一重大消息呈现蜿蜒河畔,

那天夜晚恰好停电,上夜班的面粉工人聚集厂部等候。

 

屋里面黢黑,只能看见人影看不见人脸,

大家都闷头坐着,柳黪熬不住开玩笑,

一边嘎巴椅子一边念叨:听人说,管局领导来考察,

东说西说,忽然对磨面机说让一部分人仙起来,

东北人把喝酒喝多了耍酒疯看作仙了。

罗睺一听,拔下烟斗,哼了一声鼻子:真能整,

你小子真会整,净拿一把二把三把开玩笑?

你说一说,你想怎么把那一部分人仙起来?

刺棱,柳黪一激灵,老贫农说话了,就撩拨你说谁能整?

罗睺激动起来:谁能整?你能整,每次喝酒你都仙,

今天没喝酒,你怎么也仙了?你仙,我不能仙,

哪一回你喝酒喝仙了不是我背着你回家?

这一回你准备仙多长时间?仙成个啥样儿?啊?

嘿,这个罗睺和他媳妇一模一样,原来也是个臭虾酱!

 

黑灯瞎火,有人跟着搅。

这个人就是金赪峰。

黑暗里,柳黪看不见人脸,只能听见金赪峰的说话声。

声音宽厚板实,东北人说,声音宽厚的人自信。

就听金赪峰信心满满地说:国际歌唱,

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,

国歌唱,起来不愿意做奴隶的人们。

臭虾酱说,仙起来是猫国奴隶,神起来是麋国奴隶,

仙不起来也神不起来的是驴国奴隶。

 

金赪峰几句话就把柳黪说蒙了。

柳黪想,你绕来绕去绕哪儿去了,啥事就和奴隶联系上了?

纯粹臭虾酱,比罗睺的媳妇还臭虾酱,纯粹胡说八道, 

我不过少说了一个浮字,我不过想开一句玩笑,

我不过是想学习一下马三立,逗你玩儿,

何至于此?你干吗往政治方面引?

这么一想,柳黪又一激灵:啊,浮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字眼。

旧社会谁先浮谁就能剥削别人,谁先浮谁就能压迫别人。

剥削和压迫不是我们几十年来强烈反对的字眼吗?

消灭剥削和压迫不是我们永远的奋斗目标吗?

有人家的先浮起来就不能有你的后浮,

如果你后浮了,我去剥削谁呀?

如果你后浮了,是不是反过来剥削我?

想到这里身体急剧收缩,心房不泵血了,甚是后悔,

说了一句不合时机的话,如果真惹出事来,岂不是坏了菜?

 

柳黪有些胆怯,就想岔开话题,狡猾地说:

你们几个人从来就不是马克思主义者,

今天就甭显摆马克思主义理论了。

还有,也甭点我的腰眼儿,

这件事,你们就是争破脑袋也没有用。

凭你们几个臭虾酱,还能阻止人家的坚强意志?

人家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做,谁家烙饼不兴翻几个过儿?

从此以后,大家伙儿都老老实实的站在那儿瞧着就得了。

 

嘿嘿,

想不到他还会来这一手呢!

罗睺与金赪峰,还有柳黪,这几个人经常在一起犟嘴,

哪一回犟嘴,都能犟它一个天翻地覆慨而慷,

甚至把世界犟得天昏地暗,一片狼藉,

却毫无分晓。这一回,柳黪莫名其妙地退却了,

不敢和两人犟一个子丑寅卯。

这是怎么啦?怎么就不敢叫板啦?怎么就忽然退却啦?

金赪峰奇怪,倘若雄辩没有对手,这辩论还有啥意思?

 

金赪峰不想让柳黪这样的无理退却,

就进行挑逗:我不怕被老实瞧着,就怕你被人瞧老实了。

他暗示柳黪死性,适应不了将来变化的社会,

柳黪顿时感到无限伤感,万分沮丧。

黑暗里,金赪峰获得优势,便前腿弓后腿绷,

偷偷离开板凳朝前一递手,奔儿的一声兜一下柳黪下巴,

心满意足地安抚一下那沉重的正在无可奈何下沉的气息。

 

过了几天,蜿蜒河畔下了一场漫天大雪,

边疆小镇瞬间变成童话里的白色世界。

办理好接班手续,金赪峰更加精神抖擞,站在寒风里,

眉飞色舞,扯住柳黪说:走,咱哥儿俩到小馆喝一顿,

祝贺我荣幸回归东海。

 

总场小馆在场部正街偏南,窗明几净。

两人去时,饭馆客满,柳黪站在门框里,假模假式,

手搭凉棚,四下观察,让他没想到竟然看见了空位。

那个空位在饭馆尽里面,靠着玻璃窗。

小镇人太少,人人面熟,说谁知道谁,

因而没人愿意坐在靠近玻璃窗的地方。

可是现在顾不了这些了,

两个人就挤过去相向而坐。

 

服务员递过来菜谱,柳黪递给金赪峰,说你走我请你。

金赪峰摆手:不,我张罗,我请你。柳黪说喝酒争啥,

又不让你先喝。金赪峰看了看服务员,

说这饭馆最拿手的是酥焖鲫鱼,

酥得连鱼刺都能吃。柳黪说溜肝尖也很地道,

嫩得赛过豆腐。服务员笑了,说你俩比我还了解小馆。

 

金赪峰得意,说客气,再来一个溜肉段。

柳黪马上说:两个人吃不了那么多肉菜。

金赪峰说:那要糖醋白菜和凉拌粉皮儿。

柳黪说:不,虽然是小地方,但也要吃国家级名菜,

来一盘麻婆豆腐和一盘猪肉炖粉条。

金赪峰笑了,问喝多少酒?柳黪说一斤够了。

金赪峰一歪脑袋,朝着服务员大声说:来二斤白酒!

柳黪吓一跳:啥?金赪峰说:你说的,一人一斤!

 

又过了一个月,柳黪也上学去了。

隔着车窗,眺望正在复苏的田野,

一块白,一块黑,宛若花豹,

看罢,胸腹震颤,禁不住一阵阵生发无限的悲凉——

别人走了都不会回来,而自己走了却还可能回来。

历史将是什么样的道路?前途将是什么样的色彩?

 

黑龙江北部,

有两座巍峨大山绵延千里,

在广袤大地划出一撇一捺,书写一个硕大的人字。

由东北向西南延展隐没内蒙古大草原的一撇,是大兴安岭;

由西北向东南延伸,与黑龙江并行,

最后侵入三江平原的一捺,是小兴安岭。

 

小兴安岭,

山峦和缓,河谷宽广,

从腹地蜿蜒而出的汤旺河,

水系如同树枝般稠密。

柳黪每次探亲回京,都要途经这片山岭。

夏天,山峦被雨雾笼罩,连山峰也看不清楚。

他怀疑大山在清晨时分才从水中冒出来,

或者山谷里生活的是一群水怪,

要不然大山怎么总是沆瀣一气呢?

 

在残冬走进大山,气象完全不同,

风景如画,让人称奇,上面蓝天,下面山峦,一座连一座。

有的墨绿,有的白绿,或白色多一点,或绿色多一点。

其余全是乳白色,绘画了许多亮褐色竖线,宛如野兽鬃毛。

火车在色彩中奔驰,大山变成踊跃的绵羊,

跳跃时羊毛向后翻卷扶摇,愈加显得柔顺与鲜亮。

视觉舒适,似乎隔着车窗也能嗅饮白桦沁人心脾的清甜。

这是小兴安岭吗?一座大山为啥有两种截然不同的面目?

 

走下火车的那一刻,不知为何,柳黪忽然有些惶恐,

青鸟火车站前后两面都是大山,黄色站房,小可怜广场,

流窜杂乱无章人群。似乎人人横眉竖目,乌珠黑亮。

他看见了接站老师,热情帮他从站房取出行李,

又伸手帮他把行李搬上蓝白两色大客车。

他坐上去,老师却说我再看看,

说不定还有前来报到的学生需要我。

 

柳黪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大学。这是怎样一座大学呀!

一座三层小楼,坐西朝东,通体黄色粉墙,官绿色门窗。

一只脚刚踏上楼梯,就听见有精灵在脚底吱哇乱叫。

上到二楼,眼睛适应了黑暗,

这才看清走廊的真面目——通直,

两侧房间相对,黑暗朝南北无限延展,

 

往南走,是对门。探头一看是宿舍,有一间教室大,

满屋松香味沁人肺腑,两层通铺成“凹”字形,占满全屋,

浅黄色白茬柱梁架构,床面铺着一领领油黄色苇席,

苇席边缘裸露一条灰绿色茅草垫。 

柳黪嫌爬上爬下不方便,就在下层踅摸,

差不多都占满了,只有西窗下面还空着,铺盖卷一扔,

却没即刻铺床,因为那样很简单,解开绳索就行了。

 

他懂得了解环境,坐在床头,隔着梁架看遍了全屋,

几个男生刚才还在忙碌,现在全部停止了动作,

眼睛黑白分明,白如瓷珠,黑如点漆。

脸庞瘦削,面皮绷紧,高鼻梁,

颧骨突出,头发油黑,像过火的塔头墩;

几个人留分头,几个人留寸头,鬓角一律剃得很高, 

怎么,林业工人这模样,难道让狗皮帽把脸夹窄了!

 

正在疑惑,有人打招呼:兄弟,哪疙瘩来的?

他显得有些拘谨,就简单回答了两字:农场。

一个年轻同学朝他这边凑了凑,嗯?你原来不是东北人?

他笑了,回答北京知青。立刻有两名青年朝这边靠拢。

一位同学,大眼睛,穿小棉袄,罩浅灰色中式外衣,

围着宽大蓝围脖,仿佛五四青年,站在床头边,

一只手举起扶着上铺,另一只手插在裤兜里,

是柳黪吗?我是宝泉岭王言,刚才我们还在找你。

啊?农场知青,让人亲切,柳黪慌忙站起来,伸出手去。

 

他想握手,又觉得场合不对,就举着摇了摇。

一旦交谈,就没有了拘束,难道这就是同学?

不曾有过任何来往,不曾有过任何了解, 

一旦成为同学,马上变成一家人,

为什么会这样?是缘分还是社会的结果?

 

万物萌发,柳黪开始了神奇的大学生活。

上学之前,他从没意识中文竟然包含这么多的内容,

既有文字、词汇、语法、修辞、古汉语,

还有文学史、文艺理论,每门课都引人入胜,

不料讨厌出其不意跑来骚扰,

让他们争论不休。

 

这件事由一位长满白头发的人挑起,

记忆里他有过副市长身份,柳黪不光知道人还知道他家。

那一年几个同学去古城火车站,途经站前西街,

卢松在朝路南绿荫掩映的院落一指,

说褚副市长就住这所大院。

柳黪回头观察,满院的大槐树,几座洋楼隐蔽其间。

倘若溯源,柳黪与副市长或许还可以称呼一声老乡。

柳黪追问:哪一座楼房是褚副市长家?

卢松在狡猾回答你问这个我就不知道啦!

 

褚副市长名叫褚石段,据说先祖褚肥,

褚肥父亲叫褚师,担任管理市场之官。

褚石段长相很有特色,两腮鼓鼓,仿佛含两颗大枣。

他在古老大地挑起一场争论,其实这种争论早就有,

可是这回不一样,再作俑者十分强悍,

矫情地说你说是大地经验,我说你是扯淡样板。

你走你阳关道,我走我独木桥;你不强加于我,

我不强加于你。谁知他得势之后立即强加别人。

 

有人造谣说他与大人物亲密,可在京城漫画找到证据。

有一伙人围着桌子打扑克,大人物说不上是谁,

在小人物堆里有一个人长相颇似褚石段。

据说还有一张招摇图,热热闹闹,

有人坐着轿子,有人抬着轿子,还有人吹喇叭。

在一群抬轿人中竟然有一个与褚石段的模样颇为相似?

 

柳黪不大了解这件事,但他知道另外一件事。

深冬寒夜,江夏范家岗公社夏阁生产队十几名农民,

聚集村中一间破草房,一张桌子,油灯昏暗,

桌上铺展一纸契约,字迹七扭八歪仿佛无赖。

在黄纸片上明白无误写着:

时间:1978年;地点:曹言花家。

我们坚决分田到户,每家户主都同意签字盖章,

如果能干,每家每户保证完成全年规定上缴和公粮,

不向国家伸手要钱要粮。如果不成,甘愿坐牢。

大家必须保证把孩子养到十八岁。签名按手印。

 

契约在黑夜签订,出现多个错字,有人说,

这不影响它的意义,柳黪认为错字连篇不会被人看好。

不过它反其道而行之,仍在社会引起强烈不满,

许多省份迅速做出反应:花南表示不能这样做;

白龙江痛斥它是魔鬼;东山要求纠正反叛;

苏河则在边界挂起大喇叭——

鼓吹坚决抵制,继续集体化道路!

当然也有人投机,不料遭到上级领导批评:

有人舞文弄墨强词夺理,你想都不想就跟着走?

他老人家尸骨未寒,你就否定集体化道路?

 

当下都唱流行歌曲,庄稼汉就想唱一首歌,可惜,

他们没学会流行歌曲的唱法,就唱不出流行歌曲的味道。

不过这没关系,他们站在地头想了想,就想到了原生态。

这是他们本能,一唱原生态,就吸引一大批人注意,

以至柳黪这样最不擅长音乐的人也记住了这首民歌。

据说这民歌还是县委书记填词:耕田累死了老黄牛,

用水打破了媳妇头,

大地变成了花布头……

 

事情由江夏挑起,

自然不甘落后,

想方设法让自己的一首原生态在民间流传。

这首原生态很有一些地方语言特点,

怎么,你不相信?那就请你听一听:集体干分掉了,

人心干死掉了,干部干瘫掉了,耕牛干死掉了,

农具干毁掉了,机械干锈掉了,公房干倒掉了,大田干小掉了,

科学干停掉了,公活干歇掉了,教育干低掉了,贫富干大掉了。

 

柳黪不想参与这样的议论,

上学对他来说实属不易,

哪儿有闲心参加这种说不清道不白的事情?

再说家住农场,和农村还差着一个字呢,

难道全民所有制农场也会闹到分田分地分机械的地步?

他不相信,同学大哥就问它:褚石段到底要干什么?

柳黪回答:你问我,我问谁?同学大哥不在意柳黪反问,

或许这样的反问还给他以启发,让他想起了解放前。

 

同学大哥比柳黪大四岁,

那也不过是一九四五年的事情。倘若不是特异功能,

肯定不会记得那时候东北到底是怎样的情形。

同学大哥似乎对这种往事记忆犹新,

自说自话:辛辛苦苦三十年,

一夜退到解放前。

全不顾柳黪站在身边,

满宿舍同学纷纷瞠目结舌。

 

柳黪终于有了些许了解,

同学大哥生活农村,在黑土地滚了十八年,

直到上学前一天,方在脚盆里洗掉脚趾丫里的黑泥巴。

同学大哥对他的小同学说:要是较真,整个黑龙江,

只有我们那疙瘩是真正黑土地。

柳黪不与理会,只关心这位民办教师,

有一天家乡到户,会不会把学生往教室一扔,

自顾自的扛着锄头别着镰刀去地里刨土豆割猪食菜?

 

前些年,除了春节,其他节日已经很少过了,

甚至对某些传统节日只知其名不知其源。

这年初夏让他对大山的端午节有了一次真正了解和体验,

过了一个比以往任何一年都愉快的端午节!

端午节前一天,班主任特意为他们讲一堂民俗课——

端午节由来和习俗。啊?课还可以这样讲,

一个简单又传统的节日,竟然可以讲上一整堂课!

前几日他惜墨如金,这一回他认真记下了老师的每句话。

 

班主任家住望奎农村,土豆脸,面孔黝黑;

寸头,额上三道抬头纹;上唇胡髭浓黑;头戴羊剪绒皮帽,

身穿中式小棉袄,外罩铁灰色中式布褂,围一条蓝色羊绒围脖,

前后各垂下宽宽一大节儿;一口浓重的东北话:大肚趔趄,

放屁崩坑,净他妈的扯老婆舌。

班主任老师与萧红同乡,十二万分推崇萧红:

萧红笔下呼兰河风光相当精彩,那个街景让你身临其境,

若不是亲见,你就写不出来。一边称赞一边啧舌,

一边挥舞手臂,手掌通红,黑板上就升起了无数道彩虹。

 

端午节是我国最大的传统节日之一。两千多年前,

屈原这样写道:长太息以掩涕兮,哀民生之多难。

愿摇起而横奔兮,览民尤以自镇。

那时楚国正处在由盛而衰的过程,

屈原官至左徒,看到了秦国威胁之下的楚国危机,

主张改革内政,联合齐国,共同抗击秦国。

屈原正直,遭到令尹子椒上官大夫靳尚以及怀王宠妃阻挠,

这些人收受秦使张仪贿赂阻止楚怀王采纳屈原意见,

设法让楚怀王疏远屈原,不但造成屈原一生的悲剧,

还让楚怀王受秦引诱,做了三年的俘虏,终死秦国。

 

楚顷襄王二十一年,秦国大将白起,

率兵南下,一举攻破郢都。屈原颠沛流离,

看到楚国前途渺茫,从而悲痛欲绝,

终于在这年五月初五悲哀一跳,坠入汨罗江,以身殉国。

屈原的一生是有思想的一生,也是悲剧的一生。

作为政治家他失败了,作为诗人他却获得了极大的成功。

 

两千多年来,人们在大河里划龙舟纪念他,通过这种纪念仪式,

可以想象楚国人民,争相打捞屈原时怎样悲哀而又怎样真诚。

这是一种象征,大凡爱国者都会得到人民永远的怀念,

大凡奸佞者,都会遭到人民永远的唾弃。

这一天,人们将糯米粽投入江河,

据说这样做,江河蛟龙就会去吃糯米粽,

不去啃食屈原遗体。这个风俗影响很大流传广远,

越过千山万水传到了朝鲜、日本、越南还有马来西亚。

 

为什么屈原能获得人民的同情?因为他爱国爱人民。

屈原的诗歌大多是失意之作,充满了爱恨忧伤,

有时如山岚如轻云,有时如狂风如暴雨如海啸。

谁能想到他的诗歌形式,从民间歌谣发展而来?

谁能想到他使用的词藻多为人民俚语?

谁能想到他在创作中实现了伟大革命?

成为华夏诗歌史上难以攀越的一座高峰。

尤其长诗《天问》颇为奇异:远古发端,

谁人传授……

 

柳黪记住了屈原的《天问》,

不过最关心的还是端午节的习俗。

他情不自禁举了举手,

班主任问我讲的有问题吗?

柳黪有些窘迫,不自然地笑了笑:

我想知道各地端午节风俗有啥不一样?

班主任欢快地笑了,不光额头出现三道褶皱,

就连眼角也出现了出三道鱼尾纹。胡髭悄悄动了动:

我正要讲呢,你却打断了我。好了,好了,不仅你想知道,

同学们都想知道,我们现在就讲讲各地的端午节风俗吧。

        

端午节的习俗,真是太多了。

长江流域一到端午节,就划龙舟,旌旗招展,百舸争流……

啊,我们不说赛龙舟了,那场面太宏大了,

倘若将来有机会去南方旅游,你们一定要看一看。

端午节要吃糯米粽……这个大家也知道。

啊,我们讲什么呢?过端午节有一种游戏,你们知道吗?

同学回答不知道。班主任说不知道就好,我讲给你们听。

这种游戏叫做斗百草……

 

柳黪举起手,班主任很惊讶:怎么?你知道?

柳黪回答我小时候在北京一到秋天就玩斗根。

拣一些杨树枯叶,撸去叶片,只留叶柄踩在鞋窠里,

踩软了和旁人比赛,看谁能把别人叶柄扯断。

班主任问放在鞋窠里不臭吗?柳黪回答不臭。

班主任又问:大概不美吧?柳黪回答:不美。

同学全笑了,柳黪知道上当,立刻羞红了脸。

 

班主任说好了,斗百草是个了不起的游戏,无论在什么地方,

只要有兴趣就可以玩。青鸟就是开展这种游戏的好地方,

杨树、桦树的柄,菖蒲、紫菀的叶和茎,都可拿来斗百草。

你们不信?信不信由你!

明天一早踏青就可以体验它。

 

清明插柳,端午插艾。说起艾蒿,实在是个好东西。

一到秋天,艾蒿顶端就生出银白色仁丹样花穗。

它的茎儿叶儿,含有挥发性芳香油,

奇特芳香可以驱除蚊蝇虫蚁,

净化空气。蒲叶似带,蒲黄如烛;

蒲草含有挥发性芳香油,能提神通窍……

 

柳黪慨叹这样多好处,谁家不采几棵挂在门楣?

可惜我不能回家,只好把艾蒿挂在床头了。

同学刷地把头颅的转向柳黪,

他坐在窗边,那些头颅宛如楼兰墓桩,

把他层层包裹:瞧你奇怪的,我们年年这样过!

 

班主任神采奕奕:

黑龙江还有在手腕佩戴五色线的习俗,

有红色黄色蓝色,还有白色黑色。

若给儿童佩戴,就叫长命缕。

戴上长命缕,不能随意扯断,也不能随意丢弃,

只能在端午节之后第一场大雨,或者第一次洗澡时,

丢进河里。我的第一个长命缕,抛进了呼兰河。

 

柳黪一听说呼兰河,立即想起萧红,

就有些羡慕。班主任不理睬他,说大家都知道端午吃粽子,

可是你们知道吗?各地粽子不一样,花样繁多。

春秋时,用茭白叶包黍米,裹成牛角状,

称为角黍粽子;东汉末年,

用草木灰水浸泡黍米,菰叶包成四角状,

这就是广东碱水粽。两晋时粽子成为端午节食品,

使用菰叶包黏米、粟米和小枣,用浸泡草木灰汁液煮熟。

 

慢慢的粽子成为礼品,唐代出现了锥形棕子和菱形粽子。

到了宋代,果品就入粽了。苏东坡诗云:时于粽里见杨梅?

街市还出现一种新奇现象,把粽子堆砌成亭台楼阁,

吸引人眼球,或许这就是最早的粽子广告。

这说明吃粽子在宋代成为了时尚!

到了元明,粽子也改革了,人们把包粽子的菰叶改成了箬叶,

后来又出现苇叶粽子,苇叶十分清馨,很适合包糯米粽子。

辅料也增多了,有豆沙、松籽、胡桃,甚至还出现了猪肉粽。

 

说罢,班主任吧唧一下嘴巴,

猪肉煮熟,用酱油浸泡,酱香味很浓。

柳黪又把手举起来,

班主任很吃惊:猪肉粽子有问题吗?

柳黪说我不提问题,我在农场看见有人用柞树叶包粽子。

我知道东北柞蚕蛹,又黑又大,一口咬开,

黄澄澄,密匝匝,宛若一兜小米,又像一兜鱼子。

他们是不是因为喜欢闻柞树叶的味道才喜欢吃柞蚕蛹?

 

班主任摇摇头:这我不知道。

但我知道许多地方风俗奇异。云南傣族,在端午节这天,

姑娘小伙儿身穿盛装,在大树下围成圈唱情歌,

那些小伙儿看中谁,就把粽儿抛给谁,

姑娘有意藏起粽儿,两人就钻进芭蕉林不出来……

几个年轻同学一齐哟一声说好浪漫,

回头对身旁女生说,要不明天我俩试试?

女生剜剜眼珠不吱声,旁桌男生答茬:滚犊子!

 

青鸟,

宛如玛瑙潜伏在大山里。

山峦之间一块狭长的绿色河岸平原,

宛如一面翻卷的绿旗子,

汤旺河是它的旗杆,青鸟河是它飘舞的长旄。

青鸟火车站坐落旌旗的根部,仿佛一条集束旗帜的绳索,

把河岸平原紧紧刹住,勒出一个尖细的锐角。

旗面因被青鸟河的召唤而鼓噪,

翻卷着朝着乌马河与翠峦方向延展。

 

一条由东而西的老街。街面不宽,铺装柏油,还有马路沿。

两侧公共建筑,几座百货商店饭店副食店水果店,

还有裁缝铺理发店,还有新华书店。

墙壁一律涂成土黄色,整条街巷被红瓦覆盖之后,

又被座座青山紧紧包裹,就此诞生了仅此一家的林城景色。

 

这里是青鸟县最初的老街,

也是今日青鸟市的起点。

街上人来人往,似乎所有青鸟人都汇集到了这里,

演绎一段非同寻常的时代与地域的繁荣。

老街尽头一条火车线,受制地形,

青峦铁路从车站稍北一点儿岔出,穿城而过。

民谣唱道:青鸟一大怪,火车跑城里,汽车跑城外。

这也是林城不言而喻让人无可奈何的特色景观。

 

建筑空间取决大自然空间,是从大自然切割出来的文明;

建筑是临时的,大自然则是永恒的;

人类来自大自然,最终还要回归大自然;

大自然是人类的故乡,大自然是人类的归宿。

 

街巷轻松跃过铁路线,仿佛一棵黄豆芽,

娇嫩的根须委屈地横在豆包布里,

两个豆瓣却执着地向西北两面张开延展。

向北延展的那个豆瓣样儿的大街,双向三车道,

在局促的山间显得格外宽阔。道路两侧黄色楼群里,

有几幢灰白色高楼,柏油路上奔跑着各种车辆,

路边水泥电杆顶端,安装了现代化灯盏,

一到晚间散发一环环橘黄色光晕。

 

西向延展的漂亮街道,被青鸟河的长袍截断。

顺着小巷红润润的墙壁,隐约可见深处校门。

两端黄色方砖柱冲天,黄色冰盘檐向外出挑。

下面长方形匾额式女儿墙颇具汉代城阙风采。

一趟行草大字——青鸟市第一中学——异常的奔放饱满。

让柳黪想起大文豪郭沫若书写的小说名——欧阳海之歌。

 

美中不足,雄阔的女儿墙上隐隐约约几道雨渍,

侵蚀了鸟字的边缘,黄色方砖柱上覆盖了厚厚的灰土,

站在小巷北望,有一点相当到位,那就是沧桑。

在这里站久了,都会想起刘禹锡的诗句:

人世几回伤往事,山形依旧枕寒流。

倘若没有诸如此类怀古情结,

这些只有几十年的建筑会有多少价值和意义?

建筑艺术提供的是审美,建筑的根本价值却在于象征与提示。

马克思说:人类要清洗自己的罪过,就只有说出这些罪过的真相。

然而,有谁愿意说出自己的历史真相?更何况是罪过的真相?

 

清晨,柳黪和同学登上北山,

青松密布,人群熙熙攘攘;

柳黪蹲在路边采集了一把不知名的野草,

刚直起腰,另一群同学就走了过来;

同学大哥举着草摇了摇,细长的草茎便在天空画了个圈。

那个儿子辈的同学来了兴趣,非要和同学大哥斗一回百草,

岂料没斗多大工夫,手里一大把草就被同学大哥斗没了。

 

兴趣之中,柳黪经受了第一次沉重的打击。

吃过午饭,王言走进宿舍,说:我刚听说啥地方又打人了,

还在人家门楣子上吊了脖子。柳黪问啥事这么严重?

王言不吱声,柳黪嘟噜了脸子,快说,别卖关子。

王言这才讲述他听到的故事:

听说曈广县剪贞村有个叫长自知的小学生,

去自家承包地看花生,他家承包地挨着长乌德家承包地,

长乌德离老远就嚷:谁家兔崽子到我家地里偷花生。

长自知当场堆碎花生地里,长乌德说咋的,还敢躲起来,

看我敢不敢砸烂你的狗头!

 

长自知的老师长筱一,

路过此地,说:喊啥,看把孩子吓成啥样了!

长乌德朝长筱一大吼:哟哟,你个悲催的诈唬啥?

长筱一把课本甩在长乌德脸上:你凭啥骂人!

长乌德恼羞成怒,跳着脚吼:

你个挨薅的,看我今天怎么薅死你!

伸手一薅就薅了个满手肉满手血。

 

长筱一被长乌德薅过,

一只手捂住嘴巴。

长乌德继续吼:你捂个鸟呀。

长筱一手一松,噗地啐了一口,鲜血喷在长乌德衣襟上。

一颗门牙带着肉,就从长乌德衣襟滚落鞋面。

长筱一跑到村党支部书记那里告状。

党支部书记说:我忙承包地,累得起不来炕,

你有什么大不了的事,还好意思给我添麻烦?

 

长筱一又跑到乡党委书记那儿告状。

乡党委书记说:我一天到晚忙包产到户,脚不沾地,

你这么点儿小事也来找我,

我还怎么认真考虑改革的大事情?

一汪眼泪从长筱一的薪篾儿眼里流出来,

瘪了瘪嘴,忍住了。

眼泪不擦了,话也不说了,

一转身,走人。

 

她去了长乌德家。

绳索往脖颈一套,悬在长乌德家的门楣上。

她用上吊抗议对弱势群体的漠视,

可是,那是一条命呀,难道就这么让它消失了?

清早长乌德推门推不开,骂哪个缺德鬼堵了我家门!

抱住手歪着膀子狠命儿一撞,咣当一声门开了,

黑影跃起,比房檐还高,宛若从天而降。

长乌德跌倒灶前,啃了一嘴草木灰。

长乌德爬起来,刚要破口大骂,眼睛就睁大了。

长筱一挂在门楣上,披头散发,直挺挺堵住他家门。

 

王言希望目睹柳黪的反应,

等了老半天不见动静,柳黪光流眼泪不吱声,

继而手一扬,把一张报纸甩给王言,

你看看这个,将来我们教书匠还有没有地位?

人民日报登载一篇短文:西高洋乡花书记视察埂上村,

公孙宜被评为优秀教师,村党支部书记把她介绍给花书记,

花书记握住公孙宜手说:好好干,将来提拔你当营业员。

 

王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,仿佛被山蚂蚁咬了, 

那会儿他并没意识蚂蚁咬人有多厉害,

一直到第二年入冬,麻、痛、痒频频发作,

方知道山蚂蚁咬人竟然这样厉害,但为时已晚,

先是一进入三九天,手指尖就感觉麻感觉痛感觉痒,

到后来手指头一捏粉笔头也常感觉麻了痛了痒了。

 

孔老师很年轻,大号孔宪章,

比同学平均年龄还小一岁,同学叫他小孔老师,

小老师和大学生,说起话来就像一个班的同学,

孔老师刚从镜泊师院毕业,同学说大学怎能憋在山沟里?

孔老师说毕业之前为此罢课,通电全国,

过去一心只读圣贤书,现在一说罢课就来精神,

好像五四运动可以重演,好像大凡罢课就能够载入史册!

 

受小孔老师启发,同学被春风唤醒,先是一个激灵,

继而眼珠子转转,左右踅摸,急着,忙着,

寻找一件可以引发罢课的事件。

看见同学一个个贼眉鼠眼,夸夸其谈罢课,

柳黪想:人呀人,思想刚刚解放,心地就不一样了!

 

历史很会凑热闹,

同学刚想罢课,罢课的因素就如期而至。

冬季一来,宿舍架起火炉,擞擞煤,

咕嘟咕嘟冒黑烟,仿佛白骨精使出了黑云黑雾。

拂晓老孟大哥起床,刚使劲儿就头晕目眩,

赶紧捂嘴,没让肠胃豆腐脑窜出来。

老孟大哥天天都想为大家服务。

小同学讨厌倒尿罐,他就早点起倒尿罐。

今天他还想给大家倒尿罐,可怎么坚持也起不来,

脑瓜儿里好像灌满了铅球,一起身就乱晃荡,

晃荡来,晃荡去,就连带上半身一起旋转起来。

 

柳黪慢慢睁开眼,他紧靠窗户,小北风劲吹,

硬得像把钢刀,刮得脸蛋儿疼。不知不觉,嘴巴发硬,

脑瓜儿发沉,勉强一抬眼皮,发现情况异常,

老孟大哥坐床上转脑瓜儿,咋回事?是晨练么?

长这么大,还没见谁这样锻炼身体,

柳黪喊:老孟大哥,你干吗?

老孟大哥不吱声,继续摇晃大脑袋,

幅度越来越大,身子一偏,砰的一声撞上床架。

老孟大哥醒了,说话了,可是声音不对,仿佛在说日语,

哇啦,哇啦,哇拉,还把一股白浆喷在被面上。

柳黪忽然警醒:是不是煤气中毒啦?

赤身裸体,跳出被窝,

脑袋瓜儿蹭到横梁,依旧全然不顾,

光着脚巴丫,一边跑一边喊:快起来,有煤气。

拉开门闩,横着膀子撞开屋门,就被寒风吹了个透心凉。

 

柳黪顾不了那么多,顺着床铺摇脑袋,

扒拉一个,晃醒一个,同学全都被他摇醒了。

同学支着胳膊往起坐,有的坐起来了,

有的坐到半截儿就又躺下了,

老孟大哥睁开了眼睛,人影模糊,七零八落,嘟噜一声,

妈了个巴,罢课!出溜,滑进了湿乎乎的凉被窝,

接着喊:罢课,罢课,罢他妈的课,看他妈的能咋整俺!

 

老孟大哥名叫孟繁是,平日总是一副大哥模样,

甚至比同学大哥还大哥,这一点不奇怪,

孟为第一,古人把当它老大。

可是老孟大哥见到小孔老师总是毕恭毕敬,

后来说起泛字,柳黪方知小孔老师比老孟大哥长了三辈。

虽说如此,老孟大哥是孟庆忠的后代,

孟庆忠是庆父的后裔,典故说庆父不死,鲁难未已。

而今这话要变一变,老孟大哥不语,青鸟学生罢课不已。

 

柳黪钻进被窝,人不动弹,神却在里面游荡不止。

上学之前,信誓旦旦:好好学习,报效祖国。

当初的誓言多么庄重,而今却不成了,

既然改革就与时俱进;既然与时俱进就跟着形势走,

管他什么原则不原则,统统滚他妈的蛋,统统见他妈的鬼。

谁知刚反复念叨,当初誓言就溜了,心情立即舒畅起来。

 

班主任兴高采烈地上课来了。

三道抬头纹郑重平齐地放在额头上,

躬着背,伸着脖,胳肢窝夹课本,探头探脑就来了,

一如往常,伸手一推教室门,首先把笑脸挤了进去,

而下面两只大脚,却被地板牢牢吸住,仿佛矿脉遇到磁铁!

怎么回事?满教室没有一个学生!人都上哪儿去了?

脑筋立刻紧急转弯,转身跑向了宿舍。

宿舍门大开,走廊里不见人影,毫无动静。

 

班主任有些奇怪:

大冬天不怕冻也不至于这个样?

脑袋往屋里一伸人就傻了。

通铺上下,齐刷刷的躺着两层人。

同学一个都不少,只是那股酸臭味儿实在不好闻, 

班主任耸了耸鼻子,皱了皱眉头,问你们又想作啥妖?

听了听没动静,继续开玩笑——咋的,还想耍膘呀?

 

呵喽呵喽,老孟大哥粗着嗓门嚷:煤气中毒,

学还没上完,人先熏死了。罢课!罢课!

班主任皱了皱眉头,几条肥胖的柞蚕在额头上蠕动。

班主任说:别急,别急,有啥事不能先跟我说?

你们的事就是我的事,我这就去交涉!

说罢,拿起炉钩,掀开炉盖,

看看火炉,又拿起土簸箕掏炉灰,掩盖好几摊污物。

 

这是一群大学生,并非小孩子,

哪儿能眼睁睁看着老师给学生打扫宿舍?

这个一翻身起了床,那个一撩棉被,

只穿一条小裤衩,却顾不得了,

跳下床,抢夺班主任手里的笤帚和土簸箕。

班主任的黑胡髭动了动,有点哽咽:嗯,你们先打扫,

我马上去学院报告,要求他们立刻收拾烟筒与火炉!

 

老院长来了。精瘦,戴一副大眼镜,脸上全是白圈圈。

当年,老院长是辅仁大学高材生,七七事变之后,

投奔根据地,抗战胜利跟随部队开拔东北,

开发小兴安岭,担任青鸟县教育科长。

老院长表情严肃,立正站好,深深一鞠躬,

首先致歉,然后演讲。

 

老院长说:同学们,今天能到这里上学,实属不易。

教育必须为社会主义服务,社会主义建设必须依靠教育,

全国人民对你们寄予厚望,要珍惜宝贵的大学时光!

老院长很能联想,日本鬼子侵略华北,

偌大中国放不下一张课桌,

他沿着秘密小道进入抗日根据地。

老院长喋喋不休:前几年,有人想上学上不了。

如果这几年学好了,能改变你们一生命运。

老院长动了情,讲话仿佛滚铁环,一圈圈地重复,

哗啦,哗啦,清瘦白皙的面部,表情变得愈来愈丰富。

 

柳黪默默听着,却抑制不住走了神。他极其遗憾,

罢课没有先兆,没组织,连罢课委员会都没成立,

不知不觉开始了,又不知不觉结束了,

没有声势,甚至没有振臂高呼,

这叫什么事?堂堂大学生,罢了一回课,

连一份通电都没发出,连社会反应都没有,丢人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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